卢椋家的石雕厂比起国内数一数二的厂子,只能算末流。父母去世后,为了维持厂子运转,她不得不到处拉生意。厂子里的员工多数比她岁数大,都像是老爸老妈传给她的。这样模式的厂子和正儿八经的公司不一样,总会操心卢椋的成家问题。不过卢椋上学的时候就出柜了,出得惊天动地。她妈拿着切割机追了她几百米,全靠老爸跪在地上抱着老婆的大腿才停下来。切割机惯性往前滚动,至今厂子大门的守护石狮还有一道卢椋的柜门印记。从此无论是家里的亲戚还是父母的朋友,爷爷奶奶的朋友,都知道卢家那小孩喜欢女人。其乐融融的场合,忽然来一句椋啊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她妈还会抄起桌上的酒瓶当作切割机想打断她的腿。换一句大学有没有谈恋爱,卢椋也说没有谈。总有亲戚嘴碎,追问为什么不谈,不是确定喜欢……了吗卢椋形貌结合了父母的优势,就像石雕厂棚与棚之间的紫花地丁,如同开了花的铁钉。一看就固执,不仅油盐不进,铁水也无法撼动她。也不知道谁能让她开出星星一样的小花。她从小到大都这样,小事自己全部决定,大事看情况。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卢椋还是留在了家乡。脾气暴躁的亲妈不用切割机搅碎她的腿,卢椋也无法展翅高飞,她就是要和石雕厂一起终老的。确定喜欢女人是卢椋大学才意识到的事,可惜确认了也没有谈的想法。这点她和二胡仙人不谋而合,偶尔崔蔓回扬草干活,聚在一起也发一发这方面的牢骚。此刻卢椋不想草率确诊自己一见钟情。太肤浅了。不符合她对感情不切实际的追求。破皮卡的方向盘皮具都破皮,碎片扎着卢椋的掌心也毫无威慑力,她问:你想住哪种类型的酒店余光里的孙捡恩只是戴着耳机,沉默地望着挡风玻璃前面的陌生风景。卢椋以为她没听见,正准备提高音量再说一次,孙捡恩说:最贵的。她从没有电梯的火车站得出这个南方小镇的贫瘠,问:是没有连锁酒店吗卢椋:那还是有的。她也觉得以孙捡恩的外形,就适合昂贵的一切。破皮卡轰隆地开向扬草年初新开的连锁酒店,门头和孙捡恩在外头比赛住的毫无区别。卢椋先下车,撑着伞敲副驾驶座窗玻璃,示意孙捡恩从里边打开。孙捡恩打开后,她先送人再送行李。非旺季的小地方酒店有很多空房,前台还给孙捡恩升了房型,看卢椋又过来了,问:二位一起入住的话都要身份证。卢椋:不一起。孙捡恩看她一副急于撇清的模样,进电梯的时候问:卢师傅,你结婚了吗我这是卢椋接待过年纪最小的客户,刚才卢椋扫了一眼孙捡恩的身份证。二十岁,大学生的年纪。之前的客户年纪再小也没有小成这样的,完全是外卖神券膨胀的最大值。这声卢师傅也很陌生,不过这行都这么喊,卢椋微微吐出一口气,我看上去岁数很大吗火车站接人的时候孙捡恩没有注意,这时候才发现卢椋个头居然比她还高。孙捡恩想:安璐还说这边的人高个子很少呢。她看人的时候毫不掩饰,天生冷淡的脸因为赶路一天洒满疲倦,灯下依然有几分书卷摊开的美人图的漂亮。孙捡恩的发丝还有几分湿,长睫垂下,随口问的。酒店是今年新开的,设施都不错。比起孙捡恩诡异的自在,卢椋简直坐立难安。老实说她没有任何开房的经验,虽然看上去做什么都很有经验,这方面是零。和从前的客户更没有任何苟且。这次算什么,奇怪的应该不是我吧卢椋看向摊开就蹦出无数东西的行李箱,复盘了对方下火车站后的言行,忍不住问:孙小姐,你不会没听我发给你的语音吧她那么长条一个人,坐在房间矮小的换鞋凳上,比起看门的狮子,更像一头豹子。孙捡恩简直毫无初次见面的生疏,一点也不见外地换下外套。从北到南来的人外套里面就是贴身的打底毛衣,勾勒出她极细的腰身。原本随意扎着的长发发圈因为动作掉在地上,长发宛如黑色的瀑布,卢椋移开眼,心想崔蔓是介绍客户吗她有没有搞错孙捡恩背对着人,她心里不好意思,说话和外表一样淡淡,我转的文字。卢椋:你以为我是男的孙捡恩:对不起。这到底有什么好道歉的卢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吐出一口不知道哪里的闷气,你的行为完全没有考虑安全。不过我也有错,我应该提前和你通话确认的,抱歉我今天太……这个客单来得匆忙,按理说是朋友介绍,卢椋应该给更高规格的待遇。只是这个月到了月底,要出的单和月初列的进度还没有完成,卢椋还是以手上的项目为主。从前的富婆客户全是经验丰富的老板,做生意老奸巨猾。头一次来一张白纸的,卢椋做好的准备就像空气棉花拳,毫无发挥的余地。你为什么要道歉孙捡恩的五官长得很精致,不详的生父似乎也给了她一双很有特点的眼睛。单眼皮留白过多,不在舞蹈状态眼神宛如死鱼。很难想象她十六岁就以这样的精神面貌拿下过桃花杯的第一名。她套上一件海马毛的紫色开衫,随手把里面的长发拨到后背。室内的拖鞋还没拆开,她穿着一路南下的德训鞋,软底无声,走向坐在换鞋凳上的墓碑师傅。我没想那么多。换鞋凳能坐下两个人,孙捡恩没想和卢椋坐在一起,她就这么低头看着筒灯下抬眼的陌生人。你年轻得超乎想象,我以为朋友介绍的墓碑师傅应该是……她似乎在脑内算了算,你父母的年纪。孙捡恩坐了一天的车,香水似乎是熏在衣服上的,换上这件更显白的紫色开衫更馥郁了。她长得如水如墨,香水却很有攻击性。卢椋忍不住想:我上学那会有喷这么浓烈的香水吗不过她现在也用不上,反正被石头腌入味,干到老死了火化,肺里也全是白灰。理论上是,卢椋起身也慢吞吞的,弯腰到站直的时候与孙捡恩对视,你的单子太着急了。我比你大,你又是我朋友介绍的客户,是我照顾不周。她头发好像疏于打理,前短后长,发尾像是狗尾巴。素着的脸五官就比同性深邃,孙捡恩没由来地想,她要是上舞台,都不用打太重的阴影。还换裤子吗捡恩……卢椋换下的夹克也是好几年前的旧款。翻领是棕毛,皮衣油亮,工装裤不太干净,腿侧的口袋都开裂了,走路会摇晃。这是一个不体面的初见,符合孙捡恩想象的墓碑师傅。卢椋想了想,摒弃了职业习惯的称呼,改口道:妹妹。孙捡恩的家庭结构复杂,外人以为孙捡恩是李栖人和丈夫的亲女儿,实际上她是带着孩子和对方结婚的。亲戚里走得近的堂姐早就结婚,这次李栖人去世,她也帮着孙捡恩处理了后事。或许家里的父母感情都是淡淡的,这句妹妹对她来说也很普通,就像学校门口卖灌饼的阿姨说的小妹。我裤子没湿。孙捡恩说。卢椋被噎了一下,她对上孙捡恩纯净的双眼,发现这人实在太矛盾了。不知道是热情还是冷淡,不知道是经验丰富还是真的懵懂。客户而已。卢椋说:那你吃饭了吗点外卖还是我带你去外边吃孙捡恩:我不饿。地上的行李箱摊开很多母亲的遗物,卢椋不知道孙捡恩还带了骨灰。她哦了一声,那你今晚是先休息还是和我聊聊你定制墓碑的款式石雕师傅包括墓碑师傅,卢椋并没有为瞬间的心动恍神,她定义为自己太久没见过漂亮的陌生女孩了。天天和石头相处,她好像都变成了石头人。从换鞋凳上站起来的女人影子也在室内铺开,她们四目相对,同时撇头。孙捡恩把自己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似乎才意识到饭点过了,那你先吃饭。这是第三个选项吗卢椋哭笑不得,那我点了外卖在这里和你说她在室内踱步,手机在手上转圈,这多尴尬啊,你也吃点吧。气氛似乎没那么尴尬了,卢椋问:你这个年纪,应该还在上学,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两个月。这么早放寒假了这不是和普通客户的交谈,但对生意人来说,拉家常也是常有的事。卢椋从没有在生意场上提过自己的性向,被年长者控制的酒桌洽谈她习惯做个不太好说话的初生牛犊。老奸巨猾也需要时间滚动,现在不太适用。孙捡恩似乎很擅长把别人当空气。她没有整理行李箱的意思,掉出来的奖杯滚到卢椋的脚边,迅速被女孩拿走。上面似乎写着孙……不是捡恩。卢椋又问:你想要做横碑还是竖碑她手机上也有相关的资料,女人拉开落地窗前的椅子,没打算在这里点外卖,你可以看……蹲在地上的女孩子说:我想做能装下三个人的墓,最豪华的,像个家的那种。卢椋点着相册的手指一顿,什么三个人你不说你给妈妈刻碑吗孙捡恩嗯了一声,我有两个妈妈。卢椋一时语塞,孙捡恩又说——剩下那个位置是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