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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棋(第1页)

所谓联棋,即一块棋盘摆在正中,四名棋手两两分组,相向而坐,按照黑棋甲棋手、白棋甲棋手、黑棋乙棋手、白棋乙棋手的循环顺序落子。对弈过程中,对阵营棋手不能通过落子以外的方法传递意见。庭见秋和谢砚之执黑,并肩坐在一侧,无言地交替落子。长辈只当联棋是游戏,一边下一边斗嘴、推搡。赵良甫!你往这一下,连带着我的棋都被熏臭了!祁同贤揪住身旁瘦老头的袖口大叫。赵良甫的嘴角无奈牵动一下:师兄的意思是,这里的棋筋不救了这可是我铺垫多时的奇兵,师兄和你心连心,你把师兄的谋划全毁了!下错了就下错了,还奇兵,也不怕在小孩面前丢人。庭见秋和谢砚之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都是一脸藏笑,又规矩地飞快移开视线。嘴上虽喊着臭,掐得天昏地暗,两位老棋手落子可谓狠辣得如出一辙,有一种相知多年的自然默契,加上熟悉谢砚之的棋风,招招制着黑棋的发展。唯有庭见秋的棋势,如摩西划开红海的权杖,每当谢砚之似被两位老师有些牵绊,庭见秋便落子破局。中盘,见白子实地渐厚,庭见秋在白子一处小飞之间,大胆一靠,寻求打入。在这里靠断,乍看是无理一手,却与不远处的黑子形成呼应,处理不当的话,白棋确实有被破空的危险,教祁同贤连连拊掌发出大笑:好好好!有意思!每当庭见秋行棋过分冒进,谢砚之又会不声不响地补棋,如暗水流花径,悄然挽回。二人棋风大相径庭,却一动一静,一攻一守,进退有据,切磋琢磨之间,配合得宜。老徐拎了把凳子来,坐在牌友一侧,看得入神,嘴上嘬嘬作响。和正在联棋的棋手相比,老徐还不算入门,仍能感觉到棋桌上局势转瞬万变,令人心惊肉跳。黄昏时分,厨房里传来师母煮芝麻汤圆的香气,这一局联棋终于收官告结。虽然庭见秋落子很有创见,毕竟在计算和大局上不如两位老棋手有经验,最终庭见秋和谢砚之还是在实地上有所落后。谢砚之有些不好意思地:两位老师,不用数子了,我们输了。庭见秋也略有些失落,垂着头不语。祁同贤眯眼笑道:就是玩玩,怎么还给小朋友下不开心了是不是觉得老头没给你压岁钱庭见秋这才绽出笑意,一双狭长上挑的狐狸目,笑时显得格外机敏有神:没有,谢谢祁院长和赵老师的指点,我学到很多。这阵子,她都在下网棋,一是对手良莠不齐,二是网棋时限紧张,往往来不及深思,凭棋感落子,久而久之便越下越急躁。今天这盘联棋,两位老师形成了复杂的战斗,还有谢砚之始终在一旁控制节奏,她渐渐将从网棋上学来的落子太急的毛病,祛了个七八成。赵良甫良久不语,还静静望着盘面出神,半晌,他点了点庭见秋落在小飞之间的靠断,向祁同贤道:师兄,你看这手棋,像不像之前老庭的下法祁同贤定睛看,一愣,又是大笑:我说怎么觉得熟悉!就是老庭那个贪吃的冒失鬼,会下出这么险又这么棘手的棋来!——贪吃,好胜,冒失鬼,杀气太甚。久远得有些模糊的老爸的声音,在庭见秋心下响起。她依稀记得,童年时,有小棋童来家里找老爸拜师,老爸个不高,却很威严,总是瞪着眼训话,吓哭好几个。唯独教她学棋的时候,知道她贪玩好动,总是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老爸只好把两三岁的她抱在怀里,哄着要她看棋,任她软软的胳膊,搂着自己的脖子耍无赖。她记得老爸衣领和颈窝处的廉价香烟的气味,有些臭臭的,但是她一闻到就咯咯笑。偶尔,小庭见秋愿意高抬尊手,下两步棋,老爸都乐得不行,抓着她的小手掌,用冒着粗粝胡渣的下巴来回磨蹭,叫她小天才。她下得凶了,失分寸了,老爸就会无奈地批评她:贪吃,好胜……原来,在别人看来,老爸下棋也是个冒失鬼啊。庭见秋蓦地失笑。谢砚之身子向前微倾,向两位老师恳切地说道:祁院长、赵老师,庭见秋预备七月去参加职业围棋定段赛,您二位或许能给她提供一些指导吗意思是要撺掇她拜师了。庭见秋赶忙站起身来,向祁同贤和赵良甫重重一躬身,脑袋几乎要砸到棋面上。祁同贤望着庭见秋微笑,赵良甫沉吟片刻,斟酌道:你是庭岘的女儿,庭岘一手教大的,棋路已经定了,偶尔和我切磋一下还说得过去,要说收徒,我没有这个本事。赵良甫说得很清楚,没有转圜的余地,庭见秋道声谢谢老师,只好又直起身乖乖坐下。……不过,祁同贤笑眯眯地发话,我们棋院也不是没有女棋手的宿舍嘛。你要准备冲段,不如和我们的小棋手一起训练,有什么摆棋摆不明白的地方,老赵也在棋院,还能看着点。谢砚之似舒了一口气,问:学费是按棋院的规矩,一次付净半年棋院并没有招收成人女棋手的先例,费用的确是一个问题。更何况庭见秋家境并不宽裕。祁同贤爽快地摆摆手:棋院宿舍也不是什么舒坦的好住处,小庭不嫌弃,来了就住着,就当我们两个老家伙补上这些年没给的压岁钱。——老赵没意见赵良甫淡笑点头。老徐呢,肯放你的学生来我这么徐潮平见庭见秋兴奋得整张脸亮堂堂地泛着红晕,说话都有些结巴,心知是让她捡着大便宜了,加上庭见秋毕业论文已经基本完成,乐呵呵地应了:送瘟神咯。庭见秋腾地又站起来,连连向院长和两位老师躬身道谢,脑子里像注满奶油,幸福得有些眩晕。她计划过,如果网棋实战训练效果有限,她就去棋院旁边租个单间,每天去旁听,找水平相当的棋手下面棋。这样做,经济负担不小,但于她而言,无非是多做一份家教、多啃两天饼的事。如今什么都安排好了。她能每天睁眼就见着棋,下足一天棋,才在离棋最近的地方酣然入梦。阔别围棋十三年,她不敢想自己还有这么幸运的一天。师母见客厅里热闹,笑吟吟地端了软熟的汤圆来,庭见秋这才坐下,在桌面下,所有人的视线盲区里,很轻地碰了一下谢砚之的手。什么也不必说,谢砚之会知道她在表达感谢。*翌日,庭见秋在刚一返校就得知痛失舍友的罗佩佩的哀嚎之中,拎着行李箱来到棋院。这正好是棋院新春开课的日子。Z省各地的冲段少年,在家过完一个春节,又回到棋院封闭式训练,全心全意准备7月的围棋高考——职业围棋升段赛。庭见秋抵达棋院门口的时候,见到一月不见的杨惠子正站在棋院门口,身着职业气息浓重的黑色薄风衣,面上淡妆精致,利落的齐肩短发染成浅棕色,左右两边各挑起一撮头发扎成麻花辫,牵到脑后,扎起一个小揪揪。她面向一台架着的摄像机,录制江陵棋院新年第一课的新闻材料:……在江陵棋院全力冲刺的‘冲段少年’们,放弃了寻常的校园生活,将全部的青春投身于梦想,争夺二十个鱼跃龙门、成为职业棋手的名额。过去,一旦棋手在十八岁仍然没有成功定段,要面临巨大的沉没成本:既没有职业棋手的身份,也没有文化课的文凭,学棋多年的花销、心力,全部失去了意义。可以说,这是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豪赌。杨惠子忽地抬眼,发现不远处静静听她说话的庭见秋,脸上闪过一丝惊喜的笑意,向她眨了眨眼,接着完成她的工作:今年职业围棋升段赛的特殊之处在于,男子组的定段年龄上限放宽至20岁,出于对女性棋手的鼓励,女子组的定段年龄上限放宽至25岁。所以,让我们期待那些心怀梦想的棋手们,杀回来吧!庭见秋见她热血沸腾地播完最后一句稿子,拖着行李箱慢悠悠地走上前,长风扬起她颊边的发丝,她淡笑着打招呼:嗨,惠子,又见面了,我杀回来咯。杨惠子大笑:你学我说话,怎么一点激情都没学到!庭见秋吐了吐舌头。棋院大门口蹲着个被院长支使来迎客的丛遇英:喂,阿姨,别聊了,我带你上楼看看宿舍。小男孩一脸拽了吧唧,说话也不对着人,半侧着脸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眼里却很有活,顺手就把她的行李接过来,扛上台阶。棋院一共五楼。一楼是接待室、办公室、大厅和食堂等。二楼、三楼是棋室,其中教学活动一般都在二楼举行,三楼人不多,提供给更高级别的棋手行棋、复盘。四楼和五楼是宿舍。女棋手人少,都统一住在五楼尽头的一间房间内。房间里有八张床铺,四架双人床。许是入住的多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天花板低矮。屋内朝北,有些阴凉,铁质的床架、椅子,泛出暗绿色的锈痕。房间正中,是一张长条形的木质长桌,桌面上,刻满了赢和加油的小字。庭见秋走进房间,四处探看一遍。八张床铺,只住进了三个女孩。其中两个只有十岁上下,正趴在木头长桌上写作业,抓紧不训练的每一秒学习文化课的知识,这样,就算冲段失败,也有回头路可走。见庭见秋进来,年纪小的两个小女孩从书堆里抬起眼,好奇地打量她。另一个看起来已有十六七岁,身形清瘦,秀气单薄的鼻梁几乎承受不住厚重的镜片。室内温暖,她只穿一件藕荷色的单衣,坐在床上看一本棋书。她读得专注,就连庭见秋进门,也没有任何反应。丛遇英倚在门口,不耐烦地抖着麻杆似的精瘦长腿,眼神在走廊上无目的地飘荡,就是不往寝室内瞥,应付地完成祁院长交代他的工作:院长说,你要是觉得环境不好,我可以陪阿姨你呢,去附近居民区看看租房。一声声阿姨,叫得十足讨厌。庭见秋回身,从门外丛遇英手中取回行李箱,提溜进宿舍,行李箱的滚轮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咕噜脆响:不用了,我喜欢这里。下两层楼就能下棋的地方,就算是狗窝她也睡得着。丛遇英正拔腿要走,门里,庭见秋又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哎,你不是职业初段吗,怎么还赖在棋院不走——不会是,没有棋队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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