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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块碑(第1页)

卢椋没想到崔蔓介绍的客户当天就到。更没想到她一口气给她转了五万块钱的订金。石雕厂三代见惯了单日流水,那都是大项目的工程款,走厂里的财务。就算卢椋这些年见识不少,这么豪爽一口气打五万订金的私单还是第一次见。她都有些好奇这位富婆到底要做什么规格的墓碑了。昵称捡恩的客户姐没有过分具体的要求。主要是她连迁坟的墓在哪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扬草本地动土迁坟的政策。这是个长线客户,以卢椋的怕麻烦的个性,不是朋友推荐,可能懒得干这样的一条龙。对方的高铁坐到苍城,距离到站就剩两个小时了。苍城到扬草还要坐车,卢椋算算时间,这位富婆客户或许会在傍晚抵达。【捡恩】:我今晚先住酒店,还没订,我等会看看。【捡恩】:我搜了你的石雕厂地址,离县城有点远,打车或者公交方便吗到底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婆,人家来这里旅游都知道先做攻略。一个要来给老妈重新刻碑的人居然不知道上网搜搜扬草的交通吗卢椋想:这可能就是有钱人祭祖。她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客户,不过是办点事,机酒住宿都有人安排。不过这位似乎搭的崔蔓的线,二十五万全款里还包括了买断卢椋一部分时间的价格。卢椋看了眼满地的石料,还有不远处搭着脚手架的巨型佛塑。那是她做了很久刚结束的寺庙订单。奶奶救助的海参猫吃得膘肥体壮,还有一颗显著的媒婆痣,正坐在佛头上面摇尾巴。手机全是石灰,卢椋懒得打字,发语音回:不方便,公交车六点就停了。工人在隔壁厂子工作,声音躁得很,卢椋的语音难免带上这样的杂音,你火车到站前十五分钟给我打电话,我会来接你。外面下起了雨,从卢椋的视角看,占地很大的石雕厂外,废弃的神明石像都开始流泪了。她怕大城市来的客户没有车程概念,补充了一句:你坐在火车上能看到一片巨型石雕,什么菩萨啊如来的,就给我发消息。孙捡恩戴着耳机放空。她没什么朋友,要好的就是安璐,墓碑师傅也是对方推荐的。就算孙捡恩专业过硬,大学也没有积攒人脉。很多同学不喜欢她,认为她傲慢清高,不合群也是看不起别人。更多的羡慕孙捡恩命好。生母是舞蹈圈子的大前辈,养母虽然因伤很早转行,资源也不错。她们留给孙捡恩的是可以挑选的老师,剧团也随便她选。只要孙捡恩想,去上节目也可以。连她不怎么经营,不曾露面的社交账号只发过几个练舞视频就轻轻松松破了万粉。孙捡恩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命好。她只知道自己更像生母的名字的谐音,宛如漂萍。过早知道自己是领养的事实,注定她和李栖人并不像寻常母女亲密。李栖人严厉,最大限度地开发她的天赋,总说如果是孙飘萍,会做得更好。一起长大的双子星,一个太早死去,一个注定在她的孩子身上投射期望。孙捡恩很多时候想,要是我不知道就好了。那样她或许可以像许多同龄人那样和妈妈撒娇,而不是回家也小心翼翼。畏惧放学后的时间,畏惧只有她的三面镜子舞蹈室。她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以母亲的影子存在的。李栖人养大她,似乎为了缅怀死去的那个女人。从北到南,从名不见经传到舞剧里的最受瞩目的女演员和对打舞剧的女演员,也从横跨生死到没有生死。孙捡恩看着飞驰而过的景色,从平原到山川到近海,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或许她从来没有过家。她初中开始就在外边住校,和李栖人的关系更像上下级。妈妈是一种职称,自己获得的奖杯是李栖人升职的基石。当年妈妈们离开家乡,有没有想过会变成骨灰才回来呢孙捡恩望着窗外出神,手机频繁震动后她看了一眼提醒。好多语音。她不想听,转成了文字。对方普通话还算标准,转文字也看得出具体信息。孙捡恩回了一个哦。几秒后补上谢谢,对方不回复了。她的邻座换了好几个人,等到苍城下车转城际列车的时候,孙捡恩才发现自己把姐姐送的蜜柚落在的动车上了。同站换乘排队二次安检的时候,孙捡恩愣了好一会。后面的人挤到前面,本想骂她杵着干什么的,看小姑娘红着眼眶,只好咽了回去。抵达苍城高铁站的时候是阴天,等列车启动,路上就下起了雨。路上孙捡恩没有睡觉,她搜了扬草的旅游攻略,避雷的和赞美的五五开,大多都说这个小县城太无聊了。本地人说别来,他们都得被宰二里地。外地人说黑车遍地,再也不想去了。等她在夜幕下看到大片的石雕神像,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订酒店。最重要的是她要给石雕师傅发消息,对方说好来接她的。这是卢椋做老板的第六年。厂里的工人都知道小卢老板嘴上说随便干干,对厂格外上心。要维持一个这么大的厂子很难,卢椋知道很多老师傅如果没了这份工作难以维持生活。工业化的时代,感情也来去匆匆,更何况物品。卢椋想保住厂子,也顺应时代开了线上宣传,厂里对外的公开账号就好几个。她自己也没事直播,直播间大部分宣传厂子。要是哪天手上的事不那么着急,她就雕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播着玩。一个厂子的春夏秋冬,是棚户的风霜雨雪,前几年卢椋都是住在厂里的,这两年才搬出去。大概是她今天走得特别早,工厂的会计姐问:今天有事卢椋脱下她包浆的工作服,抖了抖帽子上的灰,去接个客户。会计也是她老父亲留下的遗产,如果不是卢椋给的工资很高,或许已经退休了。卢椋目前经营的万造石雕厂还在招人,想招个年轻的全职会计,目前没找到合适的。会计姐的女儿比卢椋还小一岁,去年结婚,她免不了操心卢椋,开了句玩笑:客户啊我还以为你约会去呢。卢椋:我上哪约会啊,你上次给我介绍的女孩嫌我学历低呢。会计:你还记着呢,真是的。时间快来不及了,卢椋顾不上换下落满石灰的裤子,抓了车钥匙离开,不忘回:您下次还是别介绍太高学历的。会计看她那祖传的矫健蹦上老破皮卡的身影,更发愁了,不喜欢男的,喜欢女的又要门当户对的,我上哪找去。路过的保洁拎着偷吃盒饭的媒婆痣小猫说:需要特地找的都不是,你也别操心了。那破皮卡还是卢椋老爸留下的。她上次去见会计介绍的对象就是开这辆车去的。一身刚从工厂出来的寒碜模样,眉眼再浓得好看也无法掩饰扑面而来的苦力感。再加上这个职业,纵然会计姐往好了说,真人和坐骑往那一摆,都像流水好看实际快倒闭的厂二代。这条件,就算是同性恋也没人会为了好看的脸做慈善的。活了半辈子的长辈更头大了,她又不是只有这么一辆车,就不能开那有圈的或者一个字母的车走吗保洁阿姨也不懂车,把猫也搓了一遍,说:开好车吸的都是什么人,你还是别给人家添麻烦了。皮卡在细雨中轰轰开向火车站。孙捡恩下了绿皮,跟着人流出站。她拎着的行李箱有二十八寸,她的身形又像一片薄纸,纵然学舞蹈也不是没力气,在旁人看来都像是箱子绑架了她。小地方的车站大件行李的车站都在维修,出站也没有扶梯,居然是修着水泥地的下坡。孙捡恩死死握着拉杆,怕箱子惯性前倾失控把前面的人撞飞。她长得冷冷清清,内心住着无数张牙舞爪的话痨小人,给她描绘大件行李把人撞飞后的后果。提前预演悲剧是孙捡恩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过无人知晓。大多数人只知道看她外表和履历,并不在意她内心如何。况且她封闭太过,表面看无坚不摧,只有和她搭话的人被她用淡漠的眼神逼退。抵达出站口的时候,孙捡恩已经出汗了。扬草一天就几趟车,这一趟的人鱼贯而出,外头大部分是本地接送的人。黑车司机盯上了拉着巨大行李箱的旅客,跟上往一边躲雨的孙捡恩,妹妹,去城里三十块钱一人。公交车已经停了,这里滴滴打车不好……扬草的深秋很短暂,冬天偶尔冷得刺骨,也有几年暖得不需要穿袄子。还没到冬天,站外的人都穿上了厚实的外套。孙捡恩穿着米色的风衣,背着的书包看上去鼓鼓囊囊。如果不是时间不对,更像是寒假回来的学生。但她的五官虽然偏淡,却很成熟,令人看了一眼还想看第二眼。不用。有人接我。孙捡恩低头,石雕师傅正好发来消息——到了。后面跟着车型和车牌。皮卡是什么。孙捡恩是李栖人养大的,学舞蹈很苦,但她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养女。孙捡恩看向从公路开过来的一辆辆排队的车。有人接孩子停车,这一段路都堵着。拎着超大行李箱的孙捡恩并不在卢椋的检测范围,她又发了句语音:姐,你穿什么衣服,确定站在出站口吗这个时候孙捡恩顾不上转文字,点开语音。这才发现自己误会的不止是对方的年龄,还有性别。秋风好冷,孙捡恩第一次体会到南方秋天湿漉漉的刺骨。正好这个时候皮卡排队到出站口正对着的位置,卢椋隔着副驾驶座车窗看外边,和疑惑看过来的孙捡恩对了个正着。火车站广场的灯光很明亮,雨丝也有了清晰的痕迹。这是卢椋第一次知道心跳加速也有迹可循。她平静地移开目光,心想富婆客户不会坐错车了吧也是,上来打五万,也不问她叫什么,只知道卢师傅。不问号码多少,也没让她发定位。单纯得不太像卢椋见过的难缠富婆客户。这里不能停车太久,她拨了微信语音,继续搜寻对象。和她短暂目光相接的漂亮女孩捧着手机,似乎在确认什么。几秒后,行李箱滚动,卢椋错愕地看着走近的身影。破皮卡的车窗都是手摇的,窗户膜也磨损得乱七八糟,开皮卡的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墓碑师傅。但她刚才打电话了,手机也正在通话中。是皮卡,车牌也对上了。孙捡恩隔着车窗问:你是AAA卢家石雕吗卢椋第一次知道微信名被这么念出来有多羞耻。她不确定自己的心跳是羞耻还是色迷心窍。还是改个微信名字吧。姐也喊不出口了,这明显是妹妹。卢椋:你是捡恩孙捡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昵称太亲昵了。怎么有人喊得这么怪。她的长发随着点头在细雨里宛如罩了一层流动的水汽,看卢椋下车拿行李,孙捡恩正要说很重,没想到对方拎得比她还轻松。卢椋后悔没开另一辆车,也才记得老皮卡的手摇车窗杆断了一直没换。等孙捡恩上车,她粗暴地关窗隔绝雨水,似乎忘了自己也被雨水打湿。开车的时候卢椋的碎发贴在脸颊,过分浓烈的五官因为紧抿的嘴唇,像是不高兴。她问:你酒店订的哪一家孙捡恩沉默半晌,对不起,我忘了。卢椋更觉得她的二十五万蹊跷了。赶了一天路又淋了雨的女孩更需要照顾,她没有选择现在问:你想先去酒店还是先去我家换件衣服孙捡恩和卢椋提过她要短租两个月,问:你有给我推荐的租房房源吗卢椋:有。不过现在的空房也不适合拎包入住,我先送你去酒店住一晚。怎么样第一次见面谈论下榻酒店也没什么,之前卢椋接送客户也有这方面的安排。或许是她问心有愧,又或者孙捡恩实在太年轻了,又或者……破皮卡的空间实在有限,孙捡恩身上的香水味冲散了卢椋常年做石雕被封闭的石灰鼻。这场秋雨简直下得她淅淅沥沥的。孙捡恩没有发现她的紧张。她第一次坐这么破的车,也是第一次见摇窗户的手动杆。李栖人把她的生活抽空,孙捡恩活着只是为了跳舞。人心险恶,她不知道的。就算车内光线的晦暗,她依然给卢椋一种纯净得像冰泉的错觉。孙捡恩也没有多想。现在她除了遗产一无所有。好啊,那你给我开个房吧,我会把钱转给你的。皮卡开出高铁站的缓冲带,卢椋都差点忘了换挡,破车发出宛如拖拉机的轰轰声她才骤然回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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