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椋,你手机响半天了。奶奶过来的时候卢椋还在检查石料。最近采石场新拉来了一批石料,卢椋光拆石头就花了不少时间,顾不上吃饭,家里做了饭就送过来。早就到饭点了,厂里的工人到点下班,卢椋是老板,没什么准点上下班的概念,她没事就喜欢在厂里待着,坐在一堆石头里敲敲打打。什么切割机停下来,浑身都是石头粉尘的女人扯下防尘口罩,露出一张五官偏浓的脸。你八十岁还是我八十岁呀。梳着俩麻花辫的老太太一身花袄子,还没到冬天就穿上了高领薄毛衣,你的手机。她把手机塞到卢椋手里,女人放下切割机,也沾满灰的工作鞋踢开地上的工具,一边问谁啊一边接过手机。我不识字哪知道,哎呀都要一点了,我要去打麻将了。不知道是人老了个子缩水,还是女人个子太高,她站在乱糟糟堆放的石料中颇有些站在山头的恣意。你这些东西能不能收拾收拾,老人家不好走路的呀。未接电话好几个,都来自二胡仙人。卢椋摘了黑色的鸭舌帽,扇了扇风,扫了眼身手矫捷的奶奶,得了吧,您比双枪老太婆还利索呢。不识字看得懂麻将,要我给你点钱吗你自己留着买吃的吧,奶奶打麻将都比你赚得多。小老太太还能蹦跶,卢椋一边说慢点,一边笑:跳蚤奶奶,瞧不起谁呢。卢椋父母去世多年,她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她接下父亲规模颇大的石雕厂,过去这么多年,居然维持得不错。就是这行越来越不好做了,石材运过来费用昂贵,工匠工资年年涨价,只有她的毛利润不涨。高速公路边的石雕厂堆着不少巨型石雕神像,全是卢椋父母死那年跑单的废弃品。奶奶送的饭放在一边,卢椋长腿跨过几条烂石料,走到这个厂棚唯一的办公桌前。豪华真皮沙发掉皮稀稀拉拉,卢椋把趴在上面呼呼大睡的海参猫拎到一边,给通讯录里的二胡仙人回了个电话。那边很快接了,嘿了一声,卢老板,这么忙看来最近生意很好啊。卢椋浑身粉尘,走到一边水槽冲了冲自己的手:哪有你忙啊,都是大明星了。她声音清亮,大学时期崔蔓就邀请过她组乐队做主唱。卢椋声音虽然好听,但五音不全无法拯救,纵然嗓音很有欺骗性,工作却糙得找不到对象。是大明星我捐款就多捐点了,让你在功德碑上多刻几个我的名字。电话那边的熟人开了几句玩笑,卢老板最近还接私人订制吗卢椋洗手很有仪式感,洗完回座位还要擦半天,奶奶没少骂事儿多。她笑了一声,什么私人订制,你回扬草拉二胡这么多次也没见给我客源啊。崔蔓这会倒不在老家,背景还有工作室练习的器乐声,那些都是小单子,我这回给你介绍一个大的。卢椋还当崔蔓开玩笑,很配合地问:多大不会又是寺庙功德碑吧我现在还没做完呢。她的石雕厂承接业务广泛,大到寺庙佛塔和塑像,小到路边的界碑,能赚钱的都做。不过规模还是不如他父母在世的时候做得大。她偶尔也迷茫,自己是不是当年应该直接把厂子卖了,或许还会有更好的发展。没这么大规模。崔蔓是她大学同学,两个人在学校认识,没想到还是老乡。两个人学生时代没少一起玩。虽然彼此都算艺术专业,卢椋的专业更接近工艺,和音乐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两个人在学校走得近,却都是不谈恋爱的人,总有人误会。毕业后卢椋回了老家,崔蔓到处跑,偶尔回来带着做哀乐,也能见上几次。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问我,有没有认识做墓碑的。她戴着耳机打电话,已经把手机号码发卢椋微信了。卢椋擦完手顾不上看手机,打开饭盒吃饭,不忘推开跳上桌的肥猫。墓碑我现在不做小的,大的挺贵的。她又觉得奇怪,你朋友的朋友哪里人为什么找到我这儿崔蔓:这不废话,当然是扬草的墓。毕竟是朋友的朋友,崔蔓也没见过本人,只知道是个跳舞的,具体多大也不晓得。她只能算中间人,走个人脉。不过对方的需求很明确,要扬草的墓碑师傅,还要租扬草本地的房子。要住上两个月,年后再走。卢椋扒拉着奶奶做的菜哦了一声,心想爷爷是不是又和奶奶吵架了,怎么做到银耳炒白菜的。她听出崔蔓的工具人性质,毕竟是给活干,行吧,你朋友的朋友也算我的朋友,没几个钱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她头发前面剪得很短,刘海外八,工作的时候帽子兜住。不过耳后的一截发又长到肩膀,随着说话摇晃,能看出不少石头的粉尘。崔蔓知道卢椋只是工作看上去不太体面,妥妥一厂二代,别说得这么可怜,实在不想干也可以拒绝。干,当然要干。卢椋拿起手机,就这个手机号不对啊,是她要找人干活,为什么还要我打过去崔蔓:你还挺会拿乔。她笑了两声,那我把你微信号发给我朋友,再转发别麻烦了,我直接加吧。卢椋实在吃不下盒饭里银耳炒白菜,打算找个跑腿点城里的外卖,那我挂了。嗯。卢椋搜索里这串手机号,添加了名叫捡恩的账号。捡恩。奇怪的昵称。她完全没有往真名上想,等一个小时后外卖跑腿把披萨送进石雕厂,卢椋看见了通过验证的账号。【AAA卢家石雕】:你好,我是崔蔓介绍的卢椋。她闲着没事点进对方的朋友圈看,三天可见,背景是风景照。签名很有文化,写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卢椋本以为这样的昵称和崔蔓介绍的朋友应该岁数不大,现在又有些怀疑。头像和卢椋亲戚群的亲戚高度重合,一张风景照,就差写着宁静致远了。对方一直不回,卢椋下午还有工要赶,继续做功德碑去了。孙捡恩刚坐上去扬草的车,怀里抱着堂姐送的蜜柚。塞满遗物的行李箱堆在行李架上,她把母亲的相册放在书包里,这会又不敢看了。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女儿。名字昭示了一切,捡恩捡恩,她就是捡来的孩子,要偿还养母的恩情。孙捡恩怎么也没想到,还没有毕业,妈妈就去世了。从确诊到死去短短三个月,快得北方的枫叶刚落下不久,人就化成了灰。小恩,妈妈说留给你的话都在手机里了,你自己看吧。她银行卡和其他账户的钱都给你,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都写在手机里,说锁屏密码你知道的。孙捡恩大学是第一名考进去的,老师对她寄予厚望,认为这孩子唯一的不足就在性格。她太沉闷了,舞者可以沉,但也不能闷成这样。不爱社交,朋友只有一个。同龄人到处玩交朋友谈恋爱,她可以一天到晚泡在练舞室,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跳舞活着的。还有一个月放寒假,对加入了剧团实习的孙捡恩来说,她做了一个非常不道德的决定。她不回学校,也不回剧团,她要去妈妈的故乡,迁坟立碑。车经停某站点的时候,剧团的老师赵祯给她打了电话。捡恩。孙捡恩嗯了一声,声音冷淡,赵老师。她在微信里发了一大串的离团理由,文字看上去像个健谈的女孩,实际上最害怕通话和语音。赵祯能想象到她肯定是冷着脸发这么多消息的。对老师来说,孙捡恩是这一期剧团实习的学生里最有天赋的。她实在太像她生母孙飘萍了。但孙捡恩的个性和孙飘萍完全不同,更像当年舞蹈剧团双子星的另一个。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李栖人是养大她的妈妈。赵祯:难道你就打算这么离开剧团一辈子不跳舞了吗她也算孙捡恩两位母亲的学妹,那样舞台的人是很难忘却的。孙捡恩懂事后才明白,她学舞蹈遇见的每一个老师都在通过她看她的妈妈。这种投射无论工具,电话也一样。她嗯了一声,反正我妈妈死了。孙捡恩的位置在窗边,邻座的女孩听到这句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个女孩子皮肤雪白,长得也很漂亮,又看了一眼,正好和望着窗外的孙捡恩撞个正着。孙捡恩并不在意,她听完赵祯挽留她的话后说:赵老师,你对我期望太高了。我不认为我能完成学校要求的独舞创作。我……她考上舞蹈生梦寐以求第一学院,可能毕不了业。孙捡恩看了眼小桌板上的橘子,我现在很怕跳舞。看在妈妈和您以前待过一个剧团的面子上,您放我走吧。她说得客气,挂电话却很利落,更像通知。电话那头的赵祯听着忙音笑了,同办公室的老师问:真要放她走啊,没这么好的苗子了。赵祯:她应该是去她妈妈的老家了。双子星陨落对她们来说也是遗憾,给她办休团吧,年后回来。孙捡恩怕老师回复,提前开了消息免打扰。等设置完一切后才看到微信的新消息。朋友说她姐姐给她找到熟人了,对方会加她。是这个AAA卢家石雕头像是丑猫的墓碑师傅吗墓碑师傅不应该五六十岁吗难道这是她孩子设置的她不知道怎么回复,先点开朋友圈看了看。太多了,拉不到底。什么装修公司周年庆大酬宾点赞99个送小马扎。石材订单视频。小猫拉屎短视频,比上一个石材订单视频还长。分享网易云音乐链接,听的还是某音神曲。感觉这个师傅的小孩不超过十五岁。孙捡恩没有耐心看下去了。她把自己的需求一股脑发过去了。包车接送、租房俩月、墓碑刻字、墓园检索等等。发出去她又后悔,她会不会变成难缠的客人卢椋正好中途休息看了眼手机。大概是崔蔓提过,她也不惊讶,只回了三个字——要加钱。孙捡恩盘了盘自己的存款和妈妈留给她的,问:20万够吗那边半天没回,头顶的状态倒是很忙。孙捡恩心跳都加速了,思考起贷款做墓碑自己死后还钱的可能性。没想到对方发了一句——你应该不是搞诈骗的吧孙捡恩想:好没礼貌。她以为对方不想干,试探着加钱:25万呢对方秒回:好的,姐。